查看原文
其他

“女性如果拿起来笔,就会发现自己” | 豆瓣线下读书会

豆瓣读书 豆瓣读书 2022-08-08
👆关注并星标豆瓣读书 遇见更多好书 

继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之后,意大利作家埃莱娜·费兰特在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中继续探讨女性身份和家庭、谎言、知识的缠绕关系,通过主人公乔瓦娜12岁到16岁遭遇的一系列变化,生动地复刻了一个与家庭,与社会的迷思与暴力抗争,并最终获得初步解放的女性形象。


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既有费兰特过往书写的典型标记,也能看到作家对先前主题更进一步的怀疑和批判:乔瓦娜和父母之间关于阶级、地位和知识的分歧,在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和《碎片》中也有诸多折射;而女性与城市空间的关系,在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中也有了更充分的呈现。

10月24日下午,豆瓣线下读书会邀请埃莱娜·费兰特作品系列译者、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陈英,和译者、节目策划人张畅,带我们从费兰特的作品出发,思考了女性在公共生活与写作层面的特质与独特困境,以及谈到母女关系、青春之痛、女性友谊这些女性主义作品里的特殊话题。

读书会现场

以下是现场录音整理稿。


01 费兰特作品里的“近迫”感

张畅:我在读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的时候,感受特别直观的一面,当我略去这个书里面所有的意大利的人名、地名,会觉得自己是在读一个中国作家写的作品。当然,这个肯定是有很大一部分是译者老师的功劳。请问陈老师,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,是因为费兰特作品里的哪些特质,会让她的作品如此贴合读者的心理状态?

陈英: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看似是一个中国人自己写的东西,除了名字和地名,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鼓励和奖励,一个表扬。

因为翻译腔的问题,我相信大家在阅读的过程中可能都会有遇到,我们在做翻译的过程中,如果特别依照原文的顺序,就会导致翻译腔的问题。我经常对学生说,“你们做翻译的时候,经常把东西搬到内蒙古或是外蒙古,就扔那儿了,没搬进来。”如果要彻底搬进来,还是要按照中国语言的审美,让中国读者看着像是自己的语言,这才是真正的做到了。如果是有那种隔离感,肯定是没有搬到北京,没有搬到家。

讲到费兰特语言本身的问题,她的文字的确会产生一种非常“近迫”的感觉,好像是一个人在表白,在说他(她)内心的独白,非常近切、非常真实的感觉,这是费兰特非常在意的一件事情。

她其实也说过,一个非常平淡的,类似平淡的开头。我们在读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的时候,很明显是一个老太太,60多岁,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,她的声音是一种很苍老的、很平淡的声音。但是在这种苍老、平淡的声音中会有一些裂缝,你马上就会发现问题在哪里。有一个巨大的矛盾、巨大的张力在那里头,即她跟她的女性朋友之间的关系。

我们今天重点谈的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,也是这样。费兰特在(所有)小说的开头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的,我们看起来是很正常的,但是需要对于文字有一种非常特殊的、经过各种效果的尝试才能达到的效果。是一个小姑娘(乔瓦娜)在回忆,可能是在成年的时候,回忆自己还是她小姑娘时的境遇,是一个很平淡的开头,然后突然就炸开,说她爸说她很丑的这件事情。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真实,达到了一个效果。

我们在看的时候其实很平常的一个动作,就是两个很小的女孩子在经过一条马路,她很小的时候。内心的活动全部渗透在整个场景里头,其实这个是写小说的一个基本功力。费兰特对于传统小说的工具,除了在情节上有继承,在语言上也有突破。

现在有一些新的小说家是反情节的,所以读者很不满意,读者还是(想)让小说回到叙事。费兰特就是这样做的,因为在她之前,意大利的小说是有点反情节的,是一些优美的句子的集合,费兰特是特别反对这一点的。她在情节上注重去抓人,刚开始你就会觉得被吸引,这是一种情绪上的调动,她的情绪的真实,一种逼真感。

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,费兰特对女孩子的内心是挖掘非常多的。有两个女孩子在一起,一起上学。比如其中一个不费太多力气,大家都能喜欢她。另外一个很刻意去讨好所有的人,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,她就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——她的朋友产生强烈的嫉妒。然后她就会在背后说这个女孩子坏话,她说了之后,她内心的情绪还是非常复杂的。费兰特把这些很微小的东西挖掘出来了,她会分析她的内心:到底是嫉妒呢,还是这个人真的很坏呢。如果在这种情况下,其中一个女孩说“你为什么背着我说我的坏话”,如果另外一个对朋友坦白她内心的活动,这样就会促进友谊的产生,还有进一步的深入,是一个非常渐进、复杂的关系。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这本书也是关于女孩子心理非常幽暗的那一部分,因为她的内心感受是有层次的。

另外,费兰特在写完之后会不断修改,她自己看不顺眼又要从头再来,必须达到一种真实的、好像是很随意的感觉。这是一种很拼命地去做,才能达到很随意的感觉,是她背后的功课。

你们去看《碎片》,包括未来即将出版(2022年年初)费兰特在《卫报》写的一年专栏的合集《偶然的创造》(L’invenzione occasionale),在其中她会非常细致讲幕后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她做的那些努力。

张畅: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用一个类似于内容简介的语调,去把费兰特讲述的世界呈现给一个陌生的读者,她的书好像什么都没写,但好像什么都写进了,这个是我觉得费兰特特别厉害的(一点)。刚才陈老师说到“情绪的调动”,确实是这样。我曾经把自己摘除出读者的身份,想从写作者的身份去分析她是怎么样安排这个情节、怎么样推动情节往前进的同时,留下了一些小小的悬念、裂缝,或者小小的冲突,然后给读者一个期待,但是我没有分析出来,可能是我功力不够。这也是她的书为什么好读,书里好像也没有一个多么宏大的事件。她其实是一点一点的,把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给吐出来。

陈英:现在我们也可以看到,男孩子读(费兰特的作品)可能比较少,她的调动情绪可能会调动很多女孩子的共同记忆,这也是她的文字非常重要的一点。

张畅:看到有男性读者会反馈自己读不进去费兰特的书,不了解女生的世界,他们不了解,为什么这件事值得写,她们那些羞愧的心理、欲望,还有青春期,被类似于性别暴力的东西裹挟的时候,为什么她们会对这些东西有那么强烈、那么敏感的反应。费兰特的书是不是比较适合女性读者,还是这是一种偏见?

陈英:当然是一种偏见了。费兰特虽然写的是女性的事情,但是是针对所有读者的。在国内,女性读者是比较多的,可能因为男孩子的其他消遣又多一点。这些女性读者在习惯于女性叙事之后,去看男性(书写)也是同样的反应,觉得这些男性塑造的形象还是不让人满意。

张畅:我曾经担任《我不该成为母亲》这本书的活动嘉宾,全场都是女生,只有两个男生,今天现场只有一个男生坐在现场。那天,就有一个嘉宾提出了一个问题,说为什么男生不来参加活动,是因为男生不读书吗?后来他也说,也许这个书确实面向的是女性读者。

现场观众

陈英:其实男作家也很少读女作家的一些作品。女性主义的哲学家已经作出了很多的成就,是思想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份贡献。但他们如果不读这些书的话,他们写出来的女性是一种非常让人无法接受的女性。女读者又会在网站平台,尤其是豆瓣平台说男作家,他们内心会受到一些大的伤害,还会说,我会坚持这样做,因为我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
我觉得作为作家,知识层面还是要提高,不能无视人类思想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成就,20世纪女性主义思想,这是非常重要的成就,除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以及其他思想之外。

张畅:《碎片》里提到了,我们要衡量一个作家的功力够不够,我们就要衡量一个男性作家怎么样写女性,一个女性作家怎么样写男性,这是非常重要的衡量指标。她说归根结底,“真实”和“逼真”是两回事。费兰特得出的结论是,纯粹的女性写作还是不够的、只是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来写作也还是不够的,她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要远离“逼真”,要无限度地接近“真实”。

我还是想问,为什么会造成(读者)理解的阻力呢?好像女性的读者比较能够接受不同性别的写作,但好像基本上男生阅读的时候不大会去选择女性作家的书,这种隔阂是怎么造成的?

陈英:两方面的原因。目前女性写作除了比较少的例子,比如我比较喜欢的两个比较中性的作家,一个是伍尔夫,一个是玛格丽特ㆍ尤瑟纳尔,后者的《哈德良回忆录》写的一个罗马皇帝,我觉得她的写作就是一种中性的写作。这个概念早都开始提了,现在的女性作家可能也在做,尤其是费兰特也在做进一步的尝试,虽然她讲女性的生活很多,但是她希望去拓宽她自己的主题。

但目前的情况是,男性在历史上已经有特别多的文学遗产,因为女性受教育的时间也不是特别长,所以就形成的文学传统时间特别短,她们的成就还是比较少的。男性对于女性作家的隔阂,还有一个因素:很简单的例子,海明威写《老人与海》,是一个非常刺激的、历险的故事。男性作家肯定这么想,我有这么酷的故事、有那么宏大的事件可以去讲,我为什么要去看女性在房间里、家庭之内的遭遇呢,这些东西,还有你内心的那些痛苦,都不够精彩。

我们可以看到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里的埃莱娜,尤其是她婚后的遭遇,包括她整个成长中身为女性的体验对于男性不形成吸引力,我认为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。女性作家要往前写,要对他形成一种威胁和吸引力才可以。

目前女性作家取得的成就也是非常可喜的,毕竟我们还是受到了重视,还是有很多的女性读者去读这些书,但是还是需要往前走一步。其实费兰特也是这么想的:我们的文学传统刚刚开始,我们还是需要再去丰富它。



02  “文学的虚构是为了讲述真实”

张畅: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这本书,这个标题里面都有“谎言”这个词,我觉得费兰特可能比较擅长处理的也是谎言和真相之间的关系。她在《碎片》里面也讲到过,她说“文学的虚构其实就是为了讲述真实”,文学之所以虚构,是因为可以把很多真实囊括在里面。那谎言有什么作用呢?谎言可以减轻痛苦,可以自我保护,可以稀释恐惧。

费兰特说她自己的写作追求一种揭开表象的写作,我觉得“揭开表象”这个词特别酷,因为不是所有的写作都能达到这样的标准。在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里,有没有一些情节或者有一些片段,是可以解开表象的时刻,或者让您在翻译和后面阅读的时候觉得原来是这样,很了不起的。

陈英:对于我们这种长期阅读小说的人来说,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整个小说作为情节上是没有太大的惊喜的。但是她有很多揭开真相、非常精彩的时刻。

对我来说最震撼的是,乔瓦娜向自己揭开自己真相的那一刻。她发现自己对罗伯特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,她要得到这个男孩。她又跟朱莉安娜是非常好的朋友,她觉得自己可以在毫不顾忌友情的情况下去窃取别人的男朋友。在这一刻,她发现了自己非常阴暗的一面,她自己也是吓到自己了……这是揭开真相的一个(时刻),少女并不是无辜的。

(乔瓦娜)揭开真相的时候也揭开了她父亲的真相,她父亲一直都是很儒雅、消瘦、很有魅力的一个男子。但是她在学校里面惹事、打架斗殴,她父亲去帮她摆平的时候,她看到了她父亲的真相,前一秒钟还在说女校长的坏话,后一秒就开始奉承这个女校长。这也让乔瓦娜看到了“男女关系的真相”:一个女性,即使做到校长,也会遭遇这样男性的玩弄,情绪上、情感上的玩弄。父亲通过说几句好话,会改变她的想法。她父亲在这方面是非常高的高手,她就很震撼,这是她看到父亲的真相。

再加上她发现她父亲毫不留情地抛弃她跟她母亲,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,还要假装情深款款的样子。她就觉得她父亲是假的。虽然他一直在说自己特别惋惜,还一直是最爱她的父亲。但是乔瓦娜已经不太相信这一点了,也导致了她原本身份的破裂。她青春期最大的危机就来自于这个真相。她一直都是个乖乖女,穿着粉色的衣服,意大利语里有一种表达叫“爸爸的女儿”或“爸爸的儿子”,就是什么事仗着自己的父亲或者家长的那种人,自己也没有什么主见。她就突然从这种变成了非常独立的形象。

这个真相对乔瓦娜来说,是促成她成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。她最后也看清了姑姑那种激情和爱情,包括父亲和她姑姑之间关系的真相……

张畅:我阅读时印象特别深的情节,乔瓦娜十几岁的时候,她一家人去了她父母的好朋友家,她和朋友玩球的时候躺在了那个地板上。她这么一躺不要紧,她看到了朋友爸爸的两个脚踝夹着她妈妈的脚踝。然后她就突然间觉得这件事情不对,她就感到羞愧、羞耻,可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。可是她第二次躺下去的时候,她发现那个脚踝已经没有夹在一起了。然后这个时候她妈妈说了一句话,说已经11月了,天气还是这么热。

我对这个情节的记忆非常深刻,好像每个人的童年都会经历过一些梦破碎的时刻,你一下子好像知道原来世界不是完美的、原来我的父母也有缺点、原来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和睦、原来我们这个家庭不是每个人都彼此相爱,这个世界不是展现给我的这个样子,它背后有它自己的一套逻辑、一套运行的规律。

在发现那个时刻的时候,我觉得费兰特的写法让我非常震惊。有那么一句话叫“Children never forget”,就是孩子们从来不会忘记,他们的眼睛就像高精度的扫描仪一样,大人总是会觉得孩子不懂事,他还没有成熟,他的语言还没有发展起来,他可能还不知道。但我觉得小朋友对于整个家庭的变化,还有对于他身边情绪的那种敏感度是非常惊人的。费兰特通过她的文学性的处理,让它变得非常非常地可看,我觉得这是她揭开表象的时刻。

费兰特说文学是虚构当中的一种真实,文学本身是虚构的形式,但它追求的还是真实,我们要怎么去理解这句话呢?

现场观众

陈英:意大利文学从真实主义开始,就特别执着于真实的效果。真实主义就是以非常客观地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去描述一件事情,跟科学实验一样。这个在当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流派,一直到现在。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又掀起了新现实主义,也是要表达一种真实的效果。我们看《偷自行车的人》其实就是那种效果。

但是在费兰特这里,她这种路子肯定是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,她想要达到的是一种“心理层面的真实”,她的效果是通过情绪和心理去调整的,给人一种很逼真的感受。其实整个故事情节是虚构的,非常明显。作为意大利语学习者的角度去推,会觉得很巧的一些事情,比如《新名字的故事》里,帕索里尼就去了那不勒斯,正好莉拉就听到他的那场讲座。比如帕斯卡莱成了“红色旅”的恐怖分子,然后跟娜迪雅一起去搞恐怖活动,这都是一个虚构的情节。

张畅:费兰特也可能也比较注重女性自身跟社会历史大背景之间的勾连,在《碎片》这本书里面也写到了,她其实要追求的就是要写女性的“归化和异化”,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的两个女主人公来说,她们和这些历史、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大背景,其实跟她们生活没有什么关系,可是她们的行动和语言都囊括在了宏大的背景当中。小说创造了一种纵深感,我想知道费兰特是如何创造这种纵深感的?

现在好像很多年轻的作者写小说,包括我自己会有一种很大的无力感,就是我写的人物是架空于任何历史的,因为我现在感受不到历史,我生活在这个世界,我只能看到空间,看不到时间……

陈英: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最大的一个特色,就是把人物镶嵌在历史中,四部曲对我来说就是意大利近四五十年的历史,从战后的复兴,后面的恐怖主义,包括“铅一样沉重的年代”,也就是1970年代、1980年代,杀了很多人,包括当时的意大利总理阿尔多·莫罗也被杀了,包括后来的反腐运动也加进去了。

我觉得作为作家,除了研究自己内心的故事,知识层面也需要不断的补充,费兰特写这个小说的时候,肯定是看了很多的历史资料,把它非常细致的加进去。所以她说写《离开的,留下的》的时候非常困难,因为第三本里面的历史元素特别多。

读者看第三本可能觉得比较闷,但第三本她写得也很累,因为要把历史事件和人物行为融合在一起,通过一种很巧合的方式加进去。年轻的作家写作时可能侧重于当下,还没有那种跟当下还不能产生距离感。

在四部曲里,人物好像跟历史没有关系,但实际上是深刻相关的。比如莉拉当时参加那些工会运动,也是意大利非常重要的事件。人物是通过这种无意识的状态去参与历史的。包括莱农早年学习的过程,包括当时的女性主义对于埃莱娜的生活影响,以及意大利夫妇可以离婚了、开始用避孕药了这样的历史细节,都加进去了,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历史,非常准确的历史信息。

之前有意大利拍了一个电影叫《最好的青春》(La Meglio Gioventù,也有译《灿烂人生》),是一个特别长的片子,5个小时。这个片子的背景和费兰特介绍的整个历史背景差不多,战后的三四十年,讲的资产阶级家庭两个儿子的遭遇,从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,一直到近现代的事件,包括意大利境内的疯人院被关闭这样的细节。1970年代的时候意大利是有疯人院的,对这些有精神疾病的人进行电击,整个遭遇是非常悲惨的。有一个学者叫佛朗哥·巴萨里亚(Franco Basaglia),这个人应该得到铭记,他写了一系列的文章(最终废除了意大利的精神病院制度)。这些在电影里面都有体现。

张畅:之前看阿特伍德开的大师课,她说写《使女的故事》要在里面融入了很多国家的历史,她就会列一个表格,横坐标是这个主人公的关键点(出生、上学、工作、结婚),纵坐标是在这个年份发生了所有世界大事。阿特伍德会把这两个坐标勾连,看主人公在某一个年龄段经历了什么世界大事,可能在他身上产生什么影响,她只需要把那个结果写出来,而不需要特别强调。

陈英:意大利作家是有这样的一个过渡的。费兰特之前,艾尔莎·莫兰黛(Elsa Morante)的作品代表作《历史》(La Storia)就是这么写的,在开头把最大的历史事件放在最开头,后面就是人物的故事。

但是我觉得,作家的写作不仅仅是靠激情去支撑的,费兰特在背后肯定也是有各种各样的研究和策略的,包括阿特伍德这种策略肯定也是有的。


03 母女关系、青春之痛、女性友谊

张畅:关于“母女关系”的话题。从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一直到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,母女之间好像是相互依赖的,但是又互相排斥。一般来说那个女儿好像比母亲要更冷静,更清醒,更独立一些。请问,费兰特笔下母女关系独特的地方在哪里?

陈英:费兰特的思想支撑,有很多就来自于路易莎·穆拉罗(Luisa Muraro),后者是意大利20世纪最重要的女性主义哲学家之一,但是她就母女关系专门写了本书《象征的母亲》(L'ordine simbolico della madre)。

费兰特以这个书的理论为支撑,写了很多母女关系的原型。男性作家有一个非常悠久的历史,就是去营造对母亲的崇拜和爱,因为母亲对他奉献了很多,这种爱是一辈子的,很多作家都写过这样的母亲,包括中国很多名人都写过。这种感情是一种绝对的感情。

但是弗洛伊德也说过,女孩刚开始跟男孩子一样,对她母亲有非常强烈的依赖,但是最后这种依赖就变成仇恨。其实费兰特在小说中就把这种依赖和仇恨的转变写得非常清楚,她的第一本书也是成名作,就是《烦人的爱》(L'amore molesto)中,女主人公黛莉娅的母亲很漂亮,她非常迷恋她的母亲,疯狂想占有她母亲所有的注意力。她母亲有时候会出去,她的嫉妒心理会非常激烈,她就希望父亲把母亲关在家里,这样她可以时时刻刻不离开她的母亲。后来这种情况就转成一种敌意,导致她就告诉她父亲,说她母亲在外面偷人,她亲眼看到了,最后导致她母亲陷入一种很悲惨的处境。

这种母女关系的一种原型,就来自于路易莎·穆拉罗对于母女关系的阐释。女孩子从小缺乏一种爱的教育,就是对自己母亲爱的教育,这是整个男权社会缺乏的一点。费兰特后面很多书都会说到,(女性)如果对自己母亲的爱不够坚定、不够肯定,她(女性)后期的自我认识、后期的创造力都会受影响,这就是女性问题的根源,就是母女关系的源头。

如果女孩子对母亲的爱是一种坚定的,不会产生变化的依恋,那种真正纯度非常高的爱,对于女性后期的生活非常有益,她就会肯定她自己,她会肯定她自己所做的事情。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就会很少,就会像男性一样,可能会更加潇洒,就会有很少心理方面的情结。

张畅:感觉我自己长大的过程中,渐渐地变成了我母亲的过程。哪怕你有一个阶段最讨厌变成父母的样子,觉得自己应该独立、自由,有一个理想的状态。但是随着年龄渐长,你会慢慢会很奇怪地屈从于母亲的一些情绪、情感,她们面对事情的反应,这个我无法解释,为什么会长成那个样子……

陈英:这个缘起,母女关系,在她的第二本书《被遗弃的日子》(I giorni dell'abbandono)中明显到非常刺眼的地步。小说女主人公奥尔加被丈夫抛弃之后,在家里面跟两个孩子,一条狗在一起。母亲利用女儿对她的敌意来让自己保持清醒,奥尔加给女儿一把开信封的刀,她说我如果走神,你就拿着这个刀刺我。

陈英

张畅:关于青春。《成年人的谎言》里少女的青春,充斥暴力或者羞耻、羞愧、欲望甚至于绝望,这是如此复杂的面向。请问“青春之痛”的主题,在之前意大利或世界文学的传统里面,有没有过类似的范例,还是费兰特创造了这样的主题?

陈英:大家都认为青春期是非常阳光、美好的时光,这是一个固有的观念,大家普遍的认可、预判,但很明显是错误的,青春期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,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。比如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,如果(少年)他想塑造自己的形象但不成功的话,有的时候会产生很大的很悲剧性的结果。

女性的青春期就更加复杂了,乔瓦娜的青春期源于书里的第一句话,“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,对我母亲说我很丑。”这一句话就把她原先作为一个“女童”的形象破碎了,她就要重新去塑造自己,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。现在费兰特应该年龄挺大了,我认为她在重新呈现这一个阶段体验的时候,是付出了非常大努力的。其实就是按照他在《碎片》中说的,在某种情绪的支撑下,去打捞自己的记忆,打捞所有的细节。

对我来说青春是一个非常漫长的事情。总的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,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青春期已经结束了,是一种长叹一口气轻松的状态,进入一个比较平淡、比较成熟的阶段。但是没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界限,说我们青春期结束了,然后现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,但是有一些老的问题,在青春期前面积累的问题,对于生命的看法,对于死亡的看法,最终还是会回到生活的。

张畅:费兰特特别喜欢写女性友谊的主题,但她的作品里没有我们对女性友谊的那种偏见(女孩子之间很浮夸、很虚伪),她笔下的那种友谊好像是那种很复杂,互相会排斥,但同时她们有非常强烈的友谊。

陈英:我刚才漏掉了一个问题,近现代小说,意大利小说对于青春期痛苦的描述。今年斯特雷加奖有一部作品叫《南镇》(Borgo Sud,作者Donatella Di Pietrantonio),第一部是《被弃养的女孩》(L’Arminuta),女主人公的遭遇可以说是非常悲惨,她生下来的时候,家里孩子多,意大利南部是非常穷,然后父母就把她送给了她姑姑养,她姑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,住在海边,非常舒适。她姑姑后来又跟丈夫离婚了,找了另外一个男朋友,跟新男朋友怀孕生了一个孩子,就把她送回去了。这个女孩子被送回去之后她都13岁了,她根本不认识他原生家庭的母亲,就是被遗弃的那种非常痛苦的遭遇。她怎么从“两次失去自己母亲”的状态下,有两个母亲但是等于没有一个母亲。但是她很快跟她妹妹建立了一种情感上的联系,还有一个哥哥跟她关系非常好,这对于她走出青春期的痛苦还是带来了一些安慰,她就去外面念书。

第二本《南镇》就开始讲她成年时期的事情,这个女孩子在后面遇到了很多问题,跟这段记忆非常相关的。她很难跟别人建立起非常亲密的关系,因为在青春期或者童年时期,如果她没有得到那份属于她的爱的话,她可能会失去对自己的爱,这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。

费兰特开启了这个先河之后,意大利很多年轻作家开始描述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事情,直接有一个人就写了一本书叫《一段友谊》(Un'amicizia),作者叫Silvia Avallone,她的任何作品都没有被翻译过来,她讲的就是现代社会的友谊,她的女性朋友是一个网红,她自己是个学究,特别能写,这样一个相爱相杀的故事。

回到费兰特的写作,第一次读四部曲时当时看的非常快,看完之后让我印象最深的眼前一亮的、认为她有创新性的东西,就是她对于女性友谊的描写。因为我看小说的时候,无论是意大利还是中国的小说,我会特别关注小说的语言和内容,对于之前来讲有没有创新性,费兰特在语言、在结构和情节上是非常老式的一个人,遵从了很多很传统的工具,包括情节设置。

但她在主题上做了很大的突破,就是女性友谊这个主题的挖掘,费兰特在中国得到了一些读者之后,我觉得很多中国读者也开始思索自己跟其他女性的关系。但是这种互相依存的关系不是一种纯粹的爱的关系,中间肯定是有很多插曲的。但是有的时候这种友谊,可能要比爱情更加曲折,比爱情更加富有激情。

所以在我们现在的社会,要经营一段这样的关系还是挺重要的,对于未来的人生,对于你自己的生活,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,友谊的支撑都是非常重要的。这种关系还是建立在一种欣赏之上,因为埃莱娜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,她特别需要莉拉带给她的能量,所以两个人可以说在对方身上找到更需要的东西。两个人必须是一同进步的关系,不能是拖后腿的关系。

当然男性友谊作为文学主题实在太多了,今年斯特雷加奖获奖作品《友人生平》(Due vite),讲的就是两个男性作家之间的关系,深层次的交流、互相支撑的关系,但是一个比较老的话题了。


04 关系与暴力

张畅:我个人感觉,我们一般读费兰特的时候,感觉每个人都生活在生活网络当中,可是与此同时,人物本身,好像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孤独感和疏离中。这是不是一种矛盾?还是说,既有矛盾冲突,又是相通的,那这个是由意大利文化或者语言决定的,还是这是现代性的产物?

陈英:费兰特的作品的地方性(那不勒斯性)体现在这一点,人与人的连接非常密切。我们在四部曲中就很明确看到,两个女主人公,和索拉拉兄弟(城区的混混),从青春期一直到死(被杀)都是一种很密切的关联。虽然没准是索拉拉兄弟绑架了莉拉的孩子,但是这种关联没有断开,这是意大利北方作家很少设置的问题,他们甚至会产生嫉妒。

有一个斯特雷加获奖作家尼古拉·拉乔亚(Nicola Lagioia),特别嫉妒费兰特笔下的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。虽然,埃莱娜在年老的时候还是要一个人面对,没有很大的成就感,没有朋友,包括被莉拉抛弃的处境,埃莱娜还是要面对自己的孤独感,但是她曾经有过这段非常深刻的、跟城区的人的关联。但是北方作家如果写,就是一个人去面对整个世界,更加凄凉的处境。

《碎片》里面也有拉乔亚对费兰特非常长的访谈,提到意大利南北之间人与人关系差别的问题,当时费兰特回答得也非常好。

张畅:就是这种感觉,你会觉得每一年回家,你身边的人好像跟你不是一样的时间。

陈英:我觉得费兰特描写的世界很快就会过去,因为我们在全球化、城市化的过程中,像这种费兰特描写的城区在中国也会逐渐消失,我知道大家肯定会有这种感觉,如果你搬到一栋楼里面,在那里结婚生子,你甚至都不认识自己的邻居。所以根本不可能发生跟索拉拉兄弟这样非常复杂的、一辈子纠缠的故事,让人遗憾的是,这个世界也正在消失。

一个法国哲学家Marc Augè提出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概念,就是“场所”,场所就是那些跟你记忆非常密切相关的地方。我们小时候生长的村子,四部曲里的城区就是一个典型的场所。现在像飞机场、大商场,没有任何过去,所有的全世界的商场都是一样的,不是会勾起你情感和归属感的地方,这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情,但是年轻的一代人,如果没有这一套故事的话,可能会更轻松,也可能会更虚空,也可能会更孤独,所以是我们需要去建立自己根本的参照的地方。

张畅:小时候你觉得你会永远生活在这所城市,你非常熟悉的那个街区和你的邻居,你会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出去,自己的孩子、孩子的孩子也会生活在这里,这是他们扎根的地方,而且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方言,等到现在突然发现自己来北京了,好像可见的未来在生孩子的话,或者在你的下一代,他(她)的生活成长轨迹就完全不一样了。之前我跟一个北京的成年人聊天,他说他的儿子现在读小学的班主任,是她的小学班主任是同一个人。那个老师对两代人了如指掌。我就觉得这像一个神话一样,无法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
张畅

陈英:其实是一段比较珍贵的历史。意大利五六十年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家帕维塞(Cesare Pavese)就说,我们需要一个故乡,我们离开就是为了再次回到这个故乡。他笔下的人物去美国飘荡了很多年,然后回到故乡找一个姑娘再结婚、生子。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,我们的故乡正在消失,所以是一个很遗憾的事情。也是在这个无情的历史车轮向前发展的过程中,我们付出的代价。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。

张畅:读费兰特的作品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特点,你会发现它很粗暴,经常会看到一些发生过的暴力的痕迹,从埃莱娜的轨迹就可以明显看出来,这种暴力就是让人物处在非常边界的状态。陈老师之前在意大利待了很多年,费兰特作品中的暴力,和你印象中的那不勒斯这座城市的气质是相符的吗?

陈英:费兰特对于那不勒斯这座城市情绪的把握非常准,在那不勒斯暴力事件是一种日常的东西,甚至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。莉拉拿了一把刀子放在马尔切洛的脖子上,这就是一种交流的方式。因为这个城市的语言,就是暴力的语言。莉拉的爸爸反对她去念书,把她从窗子扔出来,是一种显性的暴力,这是一种家庭内部的暴力。埃莱娜的父亲打她的母亲,是一种常见的日常的情景。

但也有是阶层之间的暴力,他们城区的男孩儿,在富人区被欺负了,城区内部的人就联合起来,以前的敌人,包括索拉拉兄弟和安东尼奥也联合起来,去对付富人区的人。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节,阶级仇恨在里面得到展示。还有一个城区内部的暴力事件,黑社会分子对城区的居民施暴的过程,这是显性的。

但按照费兰特的说法,她对于隐性的暴力兴趣是最大的,她要呈现女性遭受的隐性暴力,尤其是四部曲里,埃莱娜在婚后遭遇的那些经历。她觉得自己怎么那么糟糕,她觉得自己非常失望,自己书写不出来,孩子带得也很差,整个人陷入一种很绝望的境地。其实埃莱娜是家庭隐性暴力的牺牲品,她没有意识到这个,她这种处境其实是她丈夫的态度带来的。首先她不愿意生孩子,她丈夫完全无视她的要求,然后他们就生了孩子。生完孩子还不让她去请人照顾,后来是她婆婆帮的她。包括她在婚姻生活内部,遭受语言层面的(暴力),虽然说不是特别厉害的话,但是也是一种暴力。“你就知道信口胡说。”这是她丈夫对她说的话,是对她整个价值的否定。

张畅:因为女性主义小说里面,我们只要读的话就会看到暴力的痕迹,好像暴力它变成一种标配了,不写暴力怎么能叫女性主义小说呢?这好像是一个女性生来就可能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件事。但我们能说费兰特的作品是女性主义小说吗?

陈英:在这种意义上的确是,因为它的确是照着女性主义在上个世纪的成就(包括意大利女性主义、法国女性主义,《第二性》)写出来的作品,推过故事展示那些理论,从这个角度来说。但它掩藏得非常好,费兰特的确是不想让它变成一个女性主义的宣传册,它是一个文学作品。


05 问答环节

读者:陈老师刚才提到,意大利的当代文学有一种反故事的倾向。我读过的意大利当代文学不多,读了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,还有《鄙视》《质数的孤独》,这三部可能是中国读者读的比较多的,相对来讲写作手法比较传统叙事。最近读了一部书叫做《欢喜》,相比其他的作品就属于一个反传统、反故事的叙事,甚至我在读的时候会怀疑,《欢喜》这样的书它算是一个小说吗?因为它不是以故事情节驱动,它好像以讲故事的形式,说出了非常多的女性主义,也梳理了很多历史上女性主义思潮。请问这种反故事到底是什么意义,反故事是主流还是传统叙事是主流?

陈英:《欢喜》(Corpo felice)这本书是意大利头号女性主义作家玛拉依妮的作品,她现在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一个老太太,但还是很硬气的一个老太太,站在第一线,反对社会上对于女性的物化、暴力等问题。她也上了诺贝尔文学那个(博彩公司赔率)单子。

《欢喜》不能算做是一个小说,因为她是跟自己的亲身经历相关的故事——尤其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,可能当时是流产。她假定这个孩子还活着,从自己在日本的经历开始谈起。玛拉依妮的经历非常奇特,她母亲是巴勒莫附近一个贵族家庭出身,她父亲是一个社会学家,跑日本去研究日本社会,他是一个反法西斯分子,结果就被关到监狱里面去了。但是她父亲对于日本文化特别了解,如果不找到办法的话,他全家都得饿死,在这种情况下,她父亲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事,他把自己的小指头切下来,送给了监狱看守。这个人收到这个礼物以后,就不能够不管他们,经常给他们送一些羊奶喝,所以全家人都没有饿死。整个过程非常悲惨,玛拉依妮的整个一生都是非常奇特的一生。

这个作品讲了女孩子在一生中可能会遇到很多问题,从男孩子的角度去分析,这个男孩子假如生出来的话,她会以怎么样的态度去对待(这个儿子),怎么样从男性角度去培养他,去尊敬女性的过程——但是我们很多男性明显是很漠视这种处境,而我们很难做一个假装睡着的人。即使是玛拉依妮也做不到,她做这个是非虚构的写作,想传递她的女性主义思想。

回头讲“反故事”,因为意大利在新现实主义之后,有一段时间,从卡尔维诺开始,有一个后现代的写作(思潮),卡尔维诺故事的情节,不像现在您看的像《鄙视》这样的作品,《鄙视》还是比较老老实实去写这个故事家庭内部发生的这些恩怨,跟他妻子之间的关系。包括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的故事情节,非常突出的传统工序的小说,这已经是现实主义回归之后的事了。

在之前是后现代主义(比如卡尔维诺的作品)盛行的时候,卡尔维诺的作刚开始还是有点故事的,《树上的男爵》。但是他的故事也是一种空中楼阁,故事不是真实的故事;但是他后期的作品就一步一步淡化情节,包括《命运交叉的城堡》《看不见的城市》,是一种很飘忽的东西。

我早期翻译亚历山德罗·巴里科(Alessandro Baricco)的作品,他也是《海上钢琴师》的作者,《海上钢琴师》这个故事看起来也是一个童话,是淡化情节的,但这还是他的情节比较突出的作品,其他的你们就可以想象故事情节有多么虚化。

我当时翻的是《愤怒的城堡》,无情节,基本上属于都是一些碎片的堆积,但是非常有诗意,语言是非常美的,好多读者看了之后,包括意大利人看了之后,看起来好高级好但是看不懂,中国读者很多也是这样的反应。

目前,包括中国小说的创作也在反复这个问题,到底是把情节再次提出来,还是再沿着后现代的路走下去,我觉得80年代的作家的创作还是比较关注当下、比较关注故事的。但是有少部分的先锋派,尤其是我小时候读书的时候,现在的50后、60后写作是非常先锋的,是非常反故事的,但是这一代人现在还是又回到了讲故事的状态。我刚刚说的“反故事”就是指刚刚过去的这段,1990年代,甚至2000年前后,都是一种非常主流的讲述方法。

读者:我觉得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和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相比,有很多的共同之处,比如说女孩子是非常敏感、直白的。我想,可能四部曲里的埃莱娜跟尼诺如果结婚、有了孩子,可能会跟他们的婚姻有些相似。您觉得这本新书和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相比,在写作上或者是思想上有什么突破,或者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?

现场提问

陈英:的确,我们在看了一个作家之前的作品之后,就很容易拿他之前的作品和后期的作品进行对比。作家余华就有这样的遭遇,他新写出来的作品大家都觉得很失望,因为很期待他写出什么样的作品。但是作家又不能凭借读者的期待去写他的作品,他也不知道你们期待什么,只能按照他自己内心的召唤,灵感来了他要写什么样的故事。

费兰特的新书,在我看来,跟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是有非常大的差别的,我们觉得它非常相似,只是社会环境的相似,它的人物并不相似,而且故事的叙事方法也并不相似,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是淡化历史的故事,设定在短短几年之内家庭发生的变故。一个作家他写东西的时候只能写他熟悉的领域,比如说莫言只能写他们村里的那些事,让他去写一个大都市、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发生的事,他可能也写不出来。

我们不能够期待费兰特写超过她体验的事情,她只能在她的“村儿里”发生的事情进行挖掘,然后讲出他的故事。

我们说,新故事跟以前的故事是一样的,就相当于我们说“这两个外国人长得一样”。是因为我们缺乏辨识度。本质的区别是女一号的差别,家庭出身的极大差别:一个是在一个破败的城区,一个是在意大利上层,在空间上得到了极大的拓宽。

费兰特对于意大利上层生活也是非常了解的,在四部曲中有一些涉猎,就是讲埃莱娜的高中老师,高中老师有一个女儿叫娜迪雅,这个新小说里面的人物有点像娜迪雅的出身,但是在”那不勒斯四部曲”里,我们不知道娜迪雅经历了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,新小说挖掘了这一块。

新小说又挖掘了另外一个四部曲里比较熟悉的主题,就是那不勒斯的男性知识分子对于(脱离)以前城区的态度,即乔瓦娜的父亲,还有罗伯特对这个城区的态度。罗伯特也不能对应尼诺,因为他没有做出跟尼诺一样的事,可能费兰特对于男性是有执念的,因为她(喜欢写的)的类型就是高大、瘦,可能她这样写出来比较有感觉,这是两本书比较类似的一点。

总体来说,费兰特笔下的男性形象肯定没有女性形象那么丰富,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个很修长的男性一出现,它是一个很典型的意象形式。

她真正塑造的人物是乔瓦娜,还有她的两个小姐妹安吉拉和伊达,但是这几个人有是彻底不同的人物形象,在之前的作品里找不到原型的。就像安吉拉这种不读书就会变的非常虚空的女孩,而伊达是对于自我认识非常清晰的女孩,还是有一些新的人物出现、新的情节设定,她肯定会考虑到要突破之前的作品。

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她还是要继续写这个故事,写她们长大成人会变成什么样。当然会经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,因为整个出身不一样。希望大家在看一部作品的时候,不要对一个作家寄予太大的希望。他不能今天写村子里发生的,明天写大都市,除非他是机器,因为机器是没有感情的。每个人的记忆就是那些,她(作家)要在记忆里挖掘,她的人生限定了她的写作。

读者:费兰特的作品里的母女关系都被描述得非常微妙,您刚刚也提到了,如果一个女孩和她妈妈的关系很好,那她的人生成长就会很顺利。我对这个观点非常好奇,您能详细讲讲吗?

陈英:我刚刚提到了路易莎·穆拉罗(Luisa Muraro),她是意大利重要的女性主义哲学家,她指出从文化层面,男权社会没有这样的因素,告诉自己怎么教育自己的女儿去爱自己的母亲,导致了女性后面面临很多问题。

费兰特在小说中相当于把这个答案具体化了,在写埃莱娜在照顾临终的母亲那一段非常感人,她每天都去看望她母亲,一直到她母亲去世,最后她接受了母亲所有的问题、毛病,包括她的身份,后来她就一直戴着她母亲送给她的手镯,虽然她走路一瘸一拐的,但是她内心充满了力量,这个跟穆拉罗的结论是一模一样的。如果一个女孩子学会了这一点(爱自己的母亲),她可能会往前走,充满了力量,一个是她面对生活的时候,不会再畏惧,不会再有一种不平稳的感觉,这是具体化的。

但是在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就没有这方面的体验,乔瓦娜对她的母亲还处于一种很鄙视的阶段,她的母亲在她看来是非常不理性的,对于她的父亲充满了迷恋,还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物。反倒是她像她母亲的母亲一样,去教导她,不应该再继续(沉溺)了。

读书会现场

读者:如果母亲有一些行为能作为女儿榜样的时候,她会成长的更顺利?

陈英:不是榜样的问题。

读者:那就是情感上的理解?

陈英:这是一个更深层的东西,母亲不一定是一个榜样,埃莱娜母亲的生活是一败涂地的,但是这个爱、这个关系一旦建立起来,她不会在乎她母亲做了什么事情,对她的爱是无条件的,这个力量就来自于无条件的爱。反过来想一下,我们可以这样体会,只要一个女性有自己的孩子,她对自己的孩子那种无条件、盲目的爱,如果反过来,就是会让人得到力量。所以为什么说一个女人变成母亲之后会变得特别刚强,一个女儿真正意义上成为母亲的时候,也会变得特别刚强。

但是我们目前就缺乏这个环节,我们能够体会一个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无条件激情投入、奉献,但是反过来是不行的。如果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话,那种力量的源泉就有了,作为女儿,也会变得很刚强,穆拉罗说的也是这个层面的意义,女性应该从这种爱里面去汲取最深层的能量,条件并不是她母亲出不出色,并不是有没有榜样。

当你在看你自己孩子的时候,他学习也不好、长得也不好、各个方面都不好,但你还是爱他,就是这样的一种爱在支撑着,是一个更具体化的说法。穆拉罗当说的是非常抽象的,母亲不是一种比喻,是一种象征,是一种深层的东西。

读者: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里,罗伯特(?)对乔瓦娜的推动,就让我联想到了四部曲里,莉拉在埃莱娜身边也扮演着这样一个护着她的角色,以此来推动埃莱娜的人生,她会主观地推动一些很大的目标。

陈英:四部曲里引用了浮士德的一句话,“人类最容易气馁,他们很快就会进入永恒的睡眠。因此我很乐意给他们找个同伴,充当魔鬼的角色,刺激他们。”她跟莉拉这个形象是有点类似的,不停地去刺激她去做下一步,两个人在较劲的状态。不然的话,他一个人会处于一种被动的、沉睡的状态。

这个模式跟中国是非常像的,尤其是台湾作家,台湾作家最近写东西就类似于明清小说的写法,写一圈就会写到佛教的一些概念。明清小说也是这样的,包括《红楼梦》,非常明显,到最后以一种虚幻的方式,包括后面的一些作品,它是个文化深层的东西。西方文学文化生成的东西就是基督教,基督教的善与恶之间的斗争,是一个贯穿前后很多作品的元素。

我们看到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中,它会用非常显性的方式把宗教的部分呈现出来,它为什么要加入讨论在那个讲堂里面讲《圣经》的情况?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加进来。整个前言部分就有这种深刻的意味,让我们去思索一辈子,人生的态度问题。是一种积极的、不停抗争的态度。

在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第四本《失踪的孩子》出版之后,我写了一篇文章叫《历尽波劫,她们变得更加强悍》。这是一样的道理,他必须经过这些考验,经过比较丰富的人生,不可能白白过去,必须经过这些磨难,所以我用中国佛教的“波劫”这个词来取代西方的一些文化因素,其实它是一个道理。

中国的古典小说也是这么写的,包括《西游记》是非常典型的,就必须经过这九十一个故事,然后得到你完满的结局。

费兰特提到浮士德,这当然很经典,是一个西方文化的原型,个关于诱惑、关于对善的坚持,这是第一个问题。

现场提问

读者: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和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里面,我在思考一个问题。因为四部曲里有讲到,莉拉一生都在为界限消失这件事恐惧,《成年人的谎言》中,刚刚老师说也说,谎言是什么?谎言是真相揭示的过程。主角乔瓦娜也是在这个过程当中,感受到了一些不确定、破碎的因素。

谎言生活和界限消失,是不是费兰特比较关注的一个方面?这两部分有没有什么联系,或者是相似之处?

陈英:界限消失是四部曲中非常重要的概念,它讲的是莉拉的一种状态,而且是一种病态的状态,因为她看到了围绕着她生活的那些环境的真相、人的真相,这个跟乔瓦娜的体验是类似的,乔瓦娜也体验了渐渐消失,她的渐渐消失也体现在原本的身份碎为齑粉的过程。

乔瓦娜在之前那个穿粉色衣裙的小少女的身份完全破碎之后,重建自己的过程。费兰特应该也在访谈里说过这个问题,新的人物形象(乔瓦娜)就是一种界限消失,自我身份消失后,重建自己的新身份。这是可以把之前的作品和现在的作品联系起来的一个写法,这是女性共同体验突出的一点。

读者:我是费兰特的读者,我现在要想去写作,希望通过文字找到与自我相处的方式,或者像费兰特他所说的,把你生活中的碎片找到一个放置的方法。如果莉拉最后没有消失,而是选择用文字的方式去写作,她是怎么办呢?

第二个问题,之前听到陈英老师在“跳岛”的那期节目,提到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中的这个手镯,书中这只手镯在不同的人之间来回流转。陈老师如何看待这个手镯,它是对爱的争夺,还是枷锁?

陈英:关于手镯的问题。我自己在阅读的过程中,只是我个人的看法,这个手镯当时出现在科斯坦扎(乔瓦娜的父亲的情妇)的手上,那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。乔瓦娜的妈妈也是非常崇拜这个女人,她爸爸非常爱这个女人。后来这个手镯又出现在朱莉亚娜——乔瓦娜的姑姑的养女的手上。罗伯特的爱就集中在她的身上。包括乔瓦娜自己本身对光彩夺目的朱莉亚娜的看法,嫉妒也好,想要窃取男朋友也好,反正各种的。

后来这个手镯就跑到乔瓦娜的手上了,她在完成自己初夜之后,就把手镯放在旁边,走了。这个是费兰特非常有点强迫性的一个东西,手镯在四部曲里也有,但是意思是完全不一样。在四部曲里,手镯是女性体验的一种传递,莱农的妈妈把女性的体验传递给她,她接受她女性的身份之后,她自己更坚强的活下去的一个过程。但是它是一个非常朴素的银手镯。

《成年人的谎言生活》中,我认为这个手镯代表是男性对于女性的迷恋和爱,对于有些女性来说这是她存在的意义。比如对她(乔瓦娜)母亲来说,她没有得到那个手镯,而她女儿得到那个手镯,她母亲把那个手镯拿到手里,就在那哭,因为她没有得到那份爱。

为什么科斯坦扎那么光彩,朱莉安娜为什么那么美,好像这个手镯有魅力一样?不是手镯有魅力,是男性对于她的宠爱,对她的激情的投射,赐予她一种存在的价值。但乔瓦娜完全看透这一点了,她就直接撇了,无所谓了。我们可以看到她的态度,是革命性的一种态度。

费兰特把的这种女性态度夹杂在小说里面了。我们可以考虑一下,在我们的人生中,男性对于你的爱占多少成分,是不是你存在的价值,这是背后费兰特想说的一个东西。

乔瓦娜对这个手镯无所谓,她丢弃了,走上自己的路,自我是非常重要的,对于她来说,她开始去塑造自己一个新的形象。这个动作是非常有革命性的,我们很多读者在读到这的时候会觉得接受不了。费兰特通过精巧的设计,把她的思想、态度加到这个少女身上,我认为是非常灵巧的。

写作对于女性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。写作是自己塑造自己的一个过程,我们女性如果拿起来笔,都会发现自己。以前我们是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,很多女性觉得自己是一个母亲、一个女儿,或者一个祖母就OK了,她的身份就是一个消失的过程,但是一旦拿起笔,她自我就存在了。她通过这个笔构思、描绘她灵魂的样子,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事件。

像费兰特这样的人,她对女性写作,一边写一边还是有怀疑的,她可能会抽取过多的时间在写作上,让她无法全程投入她的生活。这两部分都很重要,她要去生活。我对于那些全职的作者是非常怀疑的,他什么都不做,他没有生活经历,他写什么,所以生活经历才是最核心的部分。

我觉得您现在如果要拿起笔写作,我觉得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一件事情。刚开始是一种盲目的写作,但是我们同时要去阅读,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思路,去反思自己生活中一些比较细小的事情,可能会发现不一样的东西。最后有一天,你会发现你的自我非常强大,你会有一种比较坚定、比较稳妥的声音,就有自己的故事。当然,这个时候进入到第二个阶段,你可能会赢得读者。写作不仅仅是一个写作,写作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,找到自己的一个过程。女性的写作还是比较珍贵的。

读者:你提到最喜欢的作家,一个是伍尔夫,我也看过的《奥兰多》,奥兰多变成女性之后,不再迷惑自己的身份,反而是更自在的状态。也有说法,伍尔夫这种女性主义的写作是一种未来时。想请您再谈谈中性写作这块。

陈英:我经常说的一句话,你别觉得你是女人就了不起,下面一句话就是,你别觉得你是男人就了不起。

也就是不要突出自己的性别,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点,摆脱性别的束缚是非常重要的。伍尔夫的确做到这一点了。伍尔夫跟我刚才说的尤瑟纳尔身份都是非常明确的,两个都是同性恋者,对于中性写作是有身份优势的,包括很多男性也是一样的。未来我们不是要达到自己中性的写作,是要淡化自己过于女性或者过于男性的一些因素,重视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。有些女性特征过于明确(的作品),可能会给男性读者设置障碍,包括男性作者写的东西过于男性,我们一看就是直男癌这样一个效果(因为他对于女性世界的无知造成的),要避免这种情况出现。我认为可以中和一下,双方都要做出让步。

-END-



■ 往期精选


人类浪漫主义无聊行为实录


这几部科幻小说,比《沙丘》更适合“文科生”


你从游戏中学到过哪些有(奇)用(怪)知识?


为什么我们能理解卡列尼娜出轨,但无法接受爱人背叛自己?



觉得文章不错,点个在看吧:)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